鄧春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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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一个老同事,原来在省厅当处长。因与省厅一把手关系处得不好,被调到果洛州某局当局长。消息传到单位时,大家都替他惋惜——45岁正是干事业的年纪,从繁华省城到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,不仅环境艰苦,手里的资源也差了一大截,不少人私下议论“这一调,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了”。老同事姓赵,我们都喊他老赵,在省厅时分管项目审批,做事雷厉风行,又肯为基层着想,之前有个县的扶贫项目卡在审批环节,他亲自跑了三趟当地,摸清情况后简化流程,帮县里提前三个月拿到了资金,基层同志提起他都竖大拇指。得知他要调走,我特意请他吃了顿饭,席间他没半句抱怨,只是倒了杯茶说“在哪儿都是干活,果洛那边条件是苦点,但也需要有人做事”,话里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
说真的,我从饭馆出来一路走一路琢磨他那句话,心里又敬又不踏实。第二天他就上路了,微信只来了一条“到了”的消息,短得跟高原空气一样稀薄。我没敢多问,怕打扰他,默默把他的手机号在通讯录标注成“果洛”。过了两周,有去那边办事的同事回来,说老赵第一件事不是给自己安排办公室,而是盯上了县里的卫生院。那地方缺氧气设备,孕妇和高原反应重症都挤在一间小屋里等救治,他看了一眼就把事接住了。
他先把闲置的旧设备问清来历,找了维修师傅在院子里当场拆机,冷风呼呼地吹,他戴着手套拎工具,袖口全是灰。晚上他把一份清单发给我,让我帮忙对接省城医院的物资库,顺带说要搞个远程会诊,别让人再折腾来回跑。我那会儿还犯嘀咕,网络在那儿能稳定吗,他回了一句“先把太阳能板铺好,再说信号”。后来真的铺起来了,屋顶上亮起一排蓝板,卫生院的医生在屏幕前和省城专家对着病历画圈,乡亲们蹲在窗边盯着,谁都没多说话,脸上却松了一点。
再往后,他开始盯学校。孩子们走三四十里路去镇上上课,风雪天就干脆不去了,老师也扛不住。他拽着几个年轻干部跑去乡里,把旧教室的屋顶补了,又搭了一个简易机房,放了几台二手电脑,墙上写着藏汉双语的标识。我收到他发来的一张照片,孩子们围着屏幕学画画,桌上摆着酥油茶和干馍,角落里取暖炉呼呼作响。他说不做啥大动静,先把能用的用起来,慢慢把老师带出来,一周两次夜校,教备课、教做课件,累了就喝口热茶。
到这一步,他才动了局里的制度。账目里躺着一笔一年没动的资金,谁都说怕出错,他就把流程重新画了一遍,贴在走廊里让大家对着看。有承包商来打招呼想走捷径,他连手机都没抬,说按公开标准来,谁合规谁上,省得以后扯皮。局里年轻人先是嘀咕“不会吧,这么硬”,结果两周后看见公示、看见牧民代表坐在旁听席上,传言慢慢就消了。他还设了个小黑板,每周把办成的事写上去,谁做的就署名,粗糙却管用。
冬天一场大雪,路断了,羊群困在半山腰,学校也停了。他带人去清路,手套结了冰,铲子磕在石头上直响,车灯在雪里一晃一晃。他让镇上食堂熬粥,抬到路口给冻得发抖的孩子喝,又把教室的桌子搬到村委会,临时上课。我在单位看着他发来的短视频,白茫茫一片,人影忙得像小点,可谁都没抱怨,反倒有人笑着挥手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他在那儿不是硬撑,是把日子一点点往前拨。
春天再回暖,他又盯上家家户户的炉子和垃圾。请了两个技术员,把几户试点的炉子换成更干净的,烟不往屋里倒,老太太坐在炕上直夸。垃圾分类就更难,他不喊口号,把妇女们组织起来做羊毛毡手工,编上颜色好看的图案,送到省城的小店寄卖,每周公示收入。晚上他在院子里练习几句藏语的问候,发音磕巴,却比我们任何人都认真。
我这边呢,一开始还想着劝他回省城,后来干脆改成每月给他寄点书和保暖袜。我们偶尔通个电话,他说“再忙两个月,把净水管线收尾,把夜校的第二期撑起来”。我不再问未来,就问今天做了啥,他说修了一只坏水龙头,顺手教了新人拍照片存档。他那张脸在视频里瘦了些,眼睛反倒更亮,像他写在照片背面那句一样明净。我心里踏实了一些,也隐隐有点不服输的劲头。
最近又听见风声,说有人嫌他太较真,给他安排了个“好看的调动”,他像没听见,照旧把小黑板写满。我去看那张黑板,最下面写着“本周完成:远程会诊五例、炉子改造十户、合作社订单二十件”,前面都是名字,我在里头看见几个新孩子。他做事还是那个路子,先让人过上能看得见的好,再谈下一步。我心里打了个结,掂量半天,也就问自己一句:若换成你我,真能一直不松劲吗?